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鳥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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鳥飛

宜華殿內,謝宜換好傷口處的藥,由宮女服侍著穿好衣裳。

芙蕖端來一盅撇去浮油的雞湯:“陛下,這是黃芪雞湯,您用一些吧。”

雞湯總比苦藥要好喝些,可謝宜實在沒胃口,只喝了小半盅。

謝宜擦了擦嘴角,說道:“芙蕖,你已是女官,不用來宜華殿伺候的。”

芙蕖欠身道:“奴婢伴於陛下身側多年,侍候得會更順心些,陛下許奴婢再伺候您吧。”

謝宜不再說什麽,自她醒後的兩日,朝臣便得了消息,上了些求見的折子,她這幾日沒精神搭理他們,但總不能一直晾著。

“去勤政殿吧。”

才剛入秋,天氣並不冷,只是起風了,謝宜還是披了件厚實的鬥篷。

勤政殿內,來的大都是些老臣。

“參見陛下。”

“陛下萬安。”

“都起來吧。”謝宜坐於椅上,說道:“這幾日朕身體不適,朝中事務皆有昱王和太傅處理,並無大事或是不可決斷的,諸位數次上折子想要見朕,所謂何事?”

有大臣起身略顯沈痛道:“陛下親征,大勝而歸,卻於戰場受了重傷,自回京以來臣等都不曾見過陛下,實在是憂心陛下啊。”

謝宜冷淡道:“是麽?”

“是,如今得見陛下無恙,臣便心安了。”也不知他是怎麽看著謝宜病弱蒼白的樣子,說出‘無恙’來的。

這些老臣紮根朝堂多年,自然是不希望昱王獨攬大權的,可謝宜登基,他們以為女帝軟弱,無法制衡昱王,便慢慢傾向於對昱王那邊示好。

但此次同周國交戰,謝宜卻在他們的意料之外,讓他們又不免動搖起了心思。

另一大臣說道:“陛下,如今邊境已平,您登基大半年了,也已年近二十,是否該選定一位皇後了。”

“你說什麽?”謝宜冷聲道,“你記得朕登基半年,卻不記得先帝去世多久嗎?”

“臣不敢。”那大臣跪地說道,“臣是為陛下著想,有關陛下與昱王的流言蜚語,實在有損陛下清譽,若是冊立一位皇後,可平息流言啊。”

謝宜皺著眉,怒火中燒,只覺一陣惡心:“你們可真能操心啊。與周國戰事方歇,靖國元氣大傷,邊境戰死了多少士兵,你們卻視若無物,是嗎?!”

殿中,伏地叩頭跪了一片,卻仍有人說道:“陛下,臣等所憂慮之事關乎國本,如今昱王獨大,陛下您又病弱,若是不立後留嗣,或是過繼嗣子,往後要是……”

謝宜嘲諷冷笑:“方才不還言朕‘無恙’麽,怎麽現在聽你說的話,朕又快死了……”

謝宜站起身,面色陰沈,擡手一指剛才說話的大臣:“你。”

她手指一掃:“你們。”

“不用妄圖以為能夠揣測明白我的心思。”謝宜的聲音極冷,“我倒是清楚你們在想什麽,不顧國情民命,費盡心力想著鞏固自己的權勢,好得很!”

砰一聲,茶盞在地上碎開,瓷片四散。

“都滾下去!”

謝宜雙手撐著桌面,急急呼吸著,擡手攥緊了心口處的布料,猝然吐出一口血來。

……

太醫來把了脈,她是一時急火攻心才會吐血,便開了一副舒氣養心的藥方。

藥方一張疊一張,一日裏數不清的苦藥喝下去,謝宜覺得自己的味覺和嗅覺都被折磨得衰弱了。

她捧著藥碗,久久沒有喝下。

溫雁打開食盒,香甜的氣味沖散了藥味,柔聲道:“這是城中點心坊新制的蜜餞果子,同禦膳房的味道很不一樣的。”

謝宜深吸一口氣,不間斷地將藥喝盡,而後撚了枚蜜餞含在嘴裏。

溫雁叮囑道:“這些點心很甜,要少用一些。”

謝宜輕輕應了聲,轉而問:“那些大臣呢?”

“不過二十廷杖,要不了他們的性命。”溫雁聲音平淡,“打完了,就讓人給擡出宮,送回府去。”

謝宜輕籲一聲,靠在軟枕上,又拿起一枚蜜餞放進嘴裏:“既然不做正事,打一頓也好。”

“這就消氣了。”溫雁拿帕子給她擦凈手。

“朝堂上的這些心思並不少見,今日雖氣極了吐血,但吐出那口血後,反倒是松快了些,所以啊……”謝宜用手指點了點他的手背,朝他笑笑,“你也不要板著臉了。”

溫雁反握住她的手,輕輕摩挲,臉色柔和下來。

翌日,日頭正好,風不大,宜華殿裏新添了些花樹,香味不濃,但開得正盛。

謝宜沒什麽精神,半闔著眼臥在榻上小憩,昏昏欲睡間,宮女的聲音在珠簾外響起,“陛下,太傅在勤政殿外求見。”

杜衡?謝宜盤腿坐直身子,眼中眩暈一瞬,她捏了捏眉心,恢覆清明。她回京後因病沒有上朝,杜衡將監國期間的事務整理成折子呈上來,極厚的一疊,她還沒看過。

他今日來,莫不是為昨天的事情?

宜華殿是在後宮中,與勤政殿隔著距離,約是一刻鐘後,謝宜才到了那。

殿內,昨日濺在桌案上的血沫已被清理幹凈了,杜衡同她行禮,手裏還拎著一只兩層竹盒。

杜衡淺淺笑著,語氣是一如往常的溫和:“陛下,臣帶了一些點心來。”

謝宜怔了怔,看著宮女接過食盒,按規矩拿出銀針試毒。

“不用試了。”她對宮女說道。

宮女便收起了銀針,將兩碟糕點取出來,置在桌上。

兩碟小巧精致的糕點,入口松軟清甜不膩人,謝宜喝多了苦藥便喜歡用甜點心來緩和,但又不宜食多,故而兩樣各嘗了一塊。

那糕點不過兩三口的大小,謝宜吃的緩慢,入口合她心意時,眼眸便會微微一亮。

她瘦了許多,原就身形瘦削,而今哪怕披著厚鬥篷,也是單薄如蔑。

謝宜吃了點心,又喝了口茶水,說道:“太傅費心了。”

杜衡頓了頓,低眸道:“合陛下口味便好。”

“太傅總不會是單單給我送點心來了,是為了昨日那群大臣的事情?”謝宜揮手屏退殿內宮人。

“他們言辭失當,受罰是應該的。”杜衡沒為他們說情,只說道:“陛下有傷在身,不宜勞心費神,亦不必因那些話而氣惱。”

謝宜眼中無波無瀾,手指觸著細滑的茶盞,語氣緩緩,“太傅,我其實一直都很厭惡朝堂,那些朝臣中固而有赤子丹心的良臣,但也有很多令人生厭的。”

她淺勾嘴角,諷刺一笑:“師家滅門的時候,那些證明師家有罪的證據其實非常拙劣,可願為師家說話佐證的少之又少,到底是為了自保,還是因為私心?”

蒼樹之下的綠草樹木,或有感激其遮風避雨的,當然也有怨恨其爭奪土中養分的。

謝宜說得急了,不禁掩面咳了幾聲。

“陛下……”杜衡站起身,朝前幾步,卻又頓住,君臣有別……

謝宜撫著心口,看向杜衡,想起那日冬雪高樓,兩人說的話。

“剛才的話,太傅便當是我的幾句抱怨吧,不必深思。”她說道,“今日太傅其實是想詢問我和昱王的關系吧?”

杜衡默了片刻,如實道:“是。”

從前他們倆的關系諱莫如深,多有猜測但少有人篤定,而自邊境回京,謝宜重傷,溫雁頻繁出入宜華殿,這流言又傳的如火如荼起來。

杜衡想問這事,倒也不奇怪,謝宜攏緊鬥篷,平和道:“若按我自己說,我和他關系,那便只與我和他有關。”

“不過朝堂上多少人都在意著,太傅很聰明,一些事情你已經看到底了。”

前太傅徐宗正生前屬朝中清流,他的外孫杜衡年紀輕輕便任太傅,謝霽當時做出這般決定,是想借太傅聲望來輔助謝昭,而杜衡在朝堂上是有名望而少實權。他本人淡薄,倒不在意這些,可朝中的暗流湧動他看得很清楚。

皇女的身份,一道立嗣的聖旨,讓謝宜名正言順坐上那個位置。

謝宜登基後,溫雁手中的權勢不減,以他的手段若是想架空一個毫無根基的皇帝,很容易,但這半年來,他對謝宜可謂是順從誠服。

加之先前先帝曾有意為二人指婚,坊間也曾傳聞二人關系甚密,那些朝臣才會東猜西揣。

謝宜繼續說道:“我執意親征,許多人以為我是想獲功績來坐穩皇位,攜昱王一起去,爭權奪勢,總有深意,於是有人想著下註站隊,我若是鬥贏了昱王,他們也好得權得利。”

“但不巧,我受了重傷,他們既擔心我久病不愈,放權不理朝政,又捉摸不清我和昱王究竟是何關系,所以昨日才會到勤政殿說出那些沒腦子的話。”

“這些彎彎繞繞,太傅也很清楚。”

朝堂官場,權力周旋,費些心計不是什麽難堪的事情,但倘若眼中只有爭權奪利,羊狠狼貪,實在讓人厭惡。

謝宜拿起茶盞抿了一口,唇上的幹皮由茶水浸潤,很淺淡的色澤。

杜衡站於殿中,安靜聽完她的話,眉眼間情緒不顯,嘴唇微動,問了一句:“陛下對昱王究竟是什麽樣的……想法?”

“太傅可還記得那日大雪天,你我間的談話。”謝宜沒有直言回答他,只是同他說道,“我如今仍是那般想,不覺有錯。”

默了片刻,杜衡似是嘆息道:“臣……明白了。”

回宜華殿的路上,謝宜坐在步輦上,垂眸出神,耳邊是宮人擡步行走的聲音,忽而一陣撲棱聲響,引得她擡頭去看。

前面不遠處,棲落在樹上的一群雀鳥,因人走近受驚飛走了,謝宜順著鳥兒看向天空,看它們逐漸飛遠不見,最後將目光收回落在宮墻邊上。

皇宮像是一座金石築成的巨大籠子,冷宮便是罩在裏面的小籠,往前十數年,她被禁錮其中,不得自由。

謝宜眼中,宮墻瓦檐慢慢移動,似是沒有盡頭。

溫雁希望她想一想以後,那麽以後……仍在籠子裏麽?

謝宜回到宜華殿,殿中花開正盛,春色一片,絲毫沒有入秋的蕭瑟。

綠葉枝丫間,她見長廊檐下,懸掛著一紅木雕花鳥籠,宮人正在給裏頭的鳥兒投餵鳥食。

謝宜走近問道:“這鳥籠什麽時候多出來的?”

“回陛下,前些日子奴才在側殿屋檐下發現了一窩小鳥,這是其中品相最佳的兩只,送來給您解悶的。”宮人存了討好的心思,見謝宜在殿中休養,精神懨懨,便想尋個有趣的東西,供她消遣解悶,也好得些恩賞。

近看這鳥籠比尋常的大些,關了兩只體型小巧、羽毛光澤亮麗的鳥兒,正在低頭啄食瓷罐裏的鳥食。

“參見殿下。”

謝宜正瞧著那兩只鳥兒,不覺有人挨近,聽到宮人的聲音,擡頭時溫雁已走至她的身側。

不同於經人馴化過的,兩只鳥兒不願安靜棲在站桿上,在籠中四處撲騰亂飛。

溫雁看了一眼,輕笑問:“哪來的鳥兒?”

宮人低頭,將先前的話又回覆了一遍。

“原可以在外頭飛來飛去,卻被你逮來籠子裏關著,怪不得這麽鬧騰。”

溫雁語氣平淡,那宮人仍嚇得一哆嗦,跪在地上,顫聲道:“殿下恕罪!”

謝宜笑了聲,對那宮人說道:“以後別捉那些鳥兒了,下去吧。”

“是。”宮人連忙躬身退下去。

謝宜從縫隙中將手指探入籠內,小鳥順從地讓她摸了摸頸部的細細絨毛,她似是安慰說道:“待在籠中也有好處,不用擔心吃喝啦。”

溫雁亦擡手逗了逗另一只鳥,說道:“它們在外面可以自己覓食,但自由廣闊的天地,和這個小籠子相比……”

他停住沒有說下去,微低頭對上謝宜的眼睛,輕聲道:“把籠子打開吧,看看它們是想留下還是飛走。”

日暮,霞光燦燦,紅墻金瓦上,有雀鳥盤旋,而後飛遠。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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